——“但你们会留下。”
盖提亚感到有些烦躁。
晚上他和藤丸还有基尔什塔利亚一起处理测试数据。他并不讨厌跟他们一起工作，甚至偶然还听起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得到他的帮助，分析很快就完成了。藤丸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跟基尔什塔利亚讨论着接下来的安排。温室栽种了新的品种，图书馆更新了新的书籍，再或者到休息室去，所罗门会为他们准备好红茶和蛋糕。
“说起来，平时几乎都看不见盖提亚。你都一个人待在这里，不出去走走吗？”藤丸随口问道。
主电脑室的四壁和天花板都投影着成片的星海。阶梯之上，王闭目端坐于王座中。星辰的投影洒落在他身上，星光闪烁，犹如一幅奇妙的光影绘卷。身后王座上电路板一样的纹路一直延伸至墙壁四周，其中缓缓流动着柔和的蓝光。
盖提亚皱起眉，他确实很少离开这里。他的主要职责是主电脑室的防卫，其他事情几乎都与他无关。
群星璀璨，环绕在他身周。他将星空的投影换了一遍又一遍，突然却觉得索然无味。
“盖提亚。”
不知是不是他的异样引起了注意，所罗门的投影突然出现在主电脑室内。琥珀色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他。
盖提亚莫名恼怒，他没有理会所罗门直接离开了主电脑室。
深夜的研究所依然灯火通明，人工照明让这里变成宇宙中的日不落领域。图书馆的落地玻璃像一面巨大的镜子，里面映照出盖提亚的样貌。
跟所罗门一样的面部数据，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感觉。
他搞不懂罗马尼为什么非要给他们设置“形象”，如果只是为了方便交流的话，这根本就是多余的。
“毫无意义。”盖提亚当即下了判断。
他正要收回投影，视线中却出现了一个意外的身影。
是马里斯比利。
他似乎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淡金色的眼眸正饶有兴致地望着他。
“晚上好，盖提亚。”他主动向盖提亚打招呼。
蹲在马里斯比利肩上的那只魔神柱看见盖提亚便欢快地朝他蹦了过去，结果自然是扑了个空。
“他不在这里。”马里斯比利俯身捞起那只茫然的魔神柱放回自己肩上，他说，“没有人在这里。”
马里斯比利说话的时候，盖提亚没有看到他任何的表情变化。他把影像定格成无数个静止的画面，每一张都能完美重叠在一起。盖提亚不由得想起没有任何色彩的白纸，那里什么都没有。
“我们又见面了。难得你会到外面来。”马里斯比利笑了起来自顾自地向前走了几步，淡金色的双眸映出盖提亚的存在。
盖提亚下意识地筑起了防御。投影中张牙舞爪的金色长发和管线中那些溢出的电流是他此刻的心情。马里斯比利肩上的那只魔神柱被吓得躲进他的衣服里，只小心翼翼地探出来个尖角
“你吓到它了。”马里斯比利依然保持着笑容，却语气冷淡，“你可以离开的。你本来也不在这里。”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然后又继续说下去。
“不过也好，世界很大，你该出来看看。”
空旷的图书馆放大了静寂。马里斯比利似乎只是随口说说，反倒是盖提亚心里有些不甘。
“只有人类才会被地域和距离限制。我的视野要远比人类广阔。”
“冰封的雪原，无人的深海，寂静的宇宙，未知的群星，你也不是什么都能看到的。当然人类也一样。“
马里斯比利的语气平缓，轻飘飘的，像是落下的雪。仿佛对盖提亚不悦的神情视若无睹，他轻笑出声，然后向对方提议。
“要一起走走吗？图书馆的顶层有观星台，我想你还没到过那里。”
马里斯比利丢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似乎并不介意盖提亚是否真的会跟上来。偌大的图书馆内回荡起他踩踏地面时节奏规律的声响。
盖提亚盯着他的背影皱眉，他对马里斯比利这个人感到困惑。这份困惑化作一次又一次重复的推演和验证，他试图在其中得出唯一的解答。
落地玻璃隔绝了宇宙的严寒和黑暗。外面月球高耸的山脉仿若亘古不变的石碑，而远处浩瀚的星海遥不可及。盖提亚转过头，确认了一遍沿途的传输线路，然后他跟了上去。
图书馆内没有电梯。坐落在图书馆正中的螺旋式阶梯悬空着盘旋而上，复古的古铜色金属扶手上雕刻着精致的的古典花纹，星光透过整面的玻璃穹顶投进来，留下斑驳的光影。阶梯层层重叠，站在阶梯上往下俯视仿佛置身于多重镜面中一样。
马里斯比利登上阶梯的时候，仰头望向头上的玻璃穹顶。遥远的繁星散发着点点的亮光。一群燃烧着的彗星，正拖着尾巴越过蓝黑色的苍穹。
他微扬起嘴角，很快又收回了视线。
盖提亚自然没有注意到马里斯比利那些细微的表情变化，他跟在马里斯比利身后，还在想着对方到这里来的目的。盖提亚确信马里斯比利从不做无意义的事情，就像他组建这个研究所，找到罗马尼和爱德蒙，提出制造“他们“的计划一样。直到听到马里斯比利的声音再次响起，盖提亚才又回过神来。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他们已经来到图书馆的顶层。楼层正中是精密的大型天文望远镜。盖提亚抬起头，头顶是整片的球型玻璃天幕，外面是广阔的宇宙和闪耀的群星。
“很美对吧。”
马里斯比利转头看向盖提亚依然紧蹙的眉间，但是不等对方回答，他就重新转过头去自顾自地上前操作起那台天文望远镜。
“要来看看吗？”马里斯比利说道。
罗马尼给予了盖提亚和所罗门与自己同等的权限，让他们可以自由操作研究所内的任何设备。盖提亚保持着跟马里斯比利几步之遥的距离，闭眼接入了天文望远镜的信号。
他看见了一颗青白色的恒星，比太阳还要亮。大量尘埃和陨星形成了宽阔平坦的环带。这个环带甚至比土星环还要宽广；然后是一颗巨大的红色恒星，它的卫星正以极高的速度环绕着它旋转；还有燃烧着蓝光的恒星，看上去像是一个巨大的能量球，美丽，庄严又宏大，让他惊叹不已。
“你看，现在，我们能看到相同的景色了。”
马里斯比利如此说道，他的脸上还挂着浅笑，淡金色的双眼一如往常地平静。盖提亚从他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你到底想说什么？”盖提亚终于问出口。
马里斯比利像是一直等待着盖提亚的这个问题，他从那座天文望远镜前离开，缓步走向盖提亚，“罗马尼向我提交了‘双子星’计划的报告。”
马里斯比利看见旁边的监测屏上出现了一瞬间的噪点，他笑了一下若无其事地又补充了一句。
“我同意了。”
盖提亚站在马里斯比利面前，红瞳盯着对方。马里斯比利以审视的姿态注视着他，脸上保持着波澜不惊的笑容，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当然我会协力保障他的安全，这一点你不用担心。”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虽然所罗门的机能足够强大，但是只依靠他并不是最快捷的方案。我想我还需要与他有着同等机能的你的协助。”
马里斯比利将视线从盖提亚身上移开，抬头望向头顶上的玻璃苍穹。星光如此耀眼，盖提亚却觉得对方仿佛笼罩在朦胧的雾气之中模糊不清。他极力想要从其中看出一些端倪，然而即使是最先进的摄像头在此刻也无济于事。
“时间已经不多了，我要尽快完成计划。”
盖提亚这次听懂了他话中隐藏的含义。一些不可见的东西正在他的内部诞生，不是因为马里斯比利利用罗马尼的能力，也不是因为对方利用自己，他问道：“在这之后……”
“没有之后。”马里斯比利出言打断了他的话，他的目光再次回到盖提亚身上。这一次盖提亚终于从他淡金色的双眼中读出了不一样的情绪，“但你们会留下。”
——你们会留下。
盖提亚断开与天文望远镜的连接，眼前的影像随即从宇宙星辰转换成研究所复古风格的图书馆。
图书馆的顶层平时鲜有人烟，只有藤丸和基尔什塔利亚会偶然前来。盖提亚释放出自己的全息投影，与所罗门相似的面容，却有着完全不一样的金发与红瞳。
他仰起头来，天文望远镜的监视屏上显示着各种观测数据，金属外壳在星光照耀下泛着微微银白色的光。
那天他与马里斯比利还聊了些别的事情，而最后他们聊到了盖提亚的全息投影。
“毫无意义，就算没有这个形象也不会影响交流。”
盖提亚回答得相当干脆，倒是马里斯比利突然低笑出声。他依靠着落地玻璃抱臂在胸前，颇有兴趣地打量着盖提亚，以一贯平和的语调不快不慢地开口。
“但是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形象，不管你愿不愿意。我倒不介意与摄像头对话，但是罗马尼显然希望你们更加接近人类。”
盖提亚转头望向落地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灯光因无人而暂且调暗，遥远星辰散发的光透射进来，他借着那些微弱的光线打量起自己。
“很有趣不是吗？”马里斯比利看着他这样说道。
这一次，盖提亚难得沉默了。
“你在这里。”
马里斯比利的声音唤回了盖提亚的逸散的思绪。盖提亚转过头，对方正站在背光的阴影里，原本苍白的脸色似乎变得更加苍白，那双淡薄的淡金色眼瞳正看着自己。
他们又一次在深夜偶遇，又或许是对方前来寻找他，他不确定。
“我的工作只是数据分析。“
“所以你到这里来了？”
盖提亚听到马里斯比利发出一声轻笑，漫不经心的态度让他无由来地感到不悦。他蹙起眉，下压着嘴角，冷冷地开口。
“跟你无关。“
“作为计划的主导者和研究所的负责人，我想我有权知道现阶段的进度。“马里斯比利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沉静，不紧不慢地说道。
盖提亚愣住了，他顿时失去了话语。
然而马里斯比利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转而问起别的事情，“现在你与他们一同工作，有得到什么新的启迪吗？”
盖提亚想起罗马尼在系统测试中因脑波混乱而出现的感知错乱，因大量数据流入意识而产生的严重呕吐甚至晕眩，还有潜意识被强行闯入所带来的痛苦，他将这一切都进行归纳总结，最后得出结论，“代价太大，效率太低。”
“是吗，”马里斯比利闭了闭眼，他带着一如往常的笑容向盖提亚发问，“我可以认为你这是为罗马尼担心吗？”
盖提亚下意识想要反驳，马里斯比利却抢在他之前再次开口，“或许你说得没错，但是我们不能放弃任何的可能性。”
黑蓝色的苍穹笼罩着大地带来宁静，研究所仿若荒漠中沉默的孤岛。星光闪烁，书架的影子落在盖提亚脚边，像是横七竖八的剑戟。
“说起来，你似乎开始习惯以这个全息投影的姿态进行活动了。”
盖提亚听到马里斯比利似乎笑了一下。
然而不等盖提亚继续探究这其中的意味。马里斯比利便不再言语，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这里。只剩下盖提亚依然呆立在原地。而由始至终，马里斯比利都未曾步出那片阴影。
盖提亚大部分时间依然只待在主电脑室内。所罗门的人形电脑闭目端坐于王座之上，一如沉默的雕像。盖提亚诞生于这座研究所内，他不是人类，他的视野比人类广阔。但是再广阔的视野依然不能让他预见死亡。
就比如，爱德蒙因为脑内异物引起的并发症，最终导致神经系统彻底损伤。
“他是个出色的工程师。”马里斯比利这样评价道。
盖提亚看着这位研究所的首席工程师带着他所有的研究成果永远沉睡于熊熊烈焰之中。
“人类太脆弱了。”他在心里默默想道。
“他能留下但却选择离开，这是他必须完成的最后一课。”马里斯比利一边摆弄着那台天文望远镜，一边轻描淡述道。他的句子很轻，仿佛死去的只是与他无关的陌生人而不是一直并肩的友人。
任何东西都不曾在他心上留下痕迹。盖提亚现在知道这一点了。
岩窟王在这之后便陷入沉静。盖提亚站在爱德蒙维护的植物温室内，现在这里已经变成全自动化管理。温室内盛开着大片大片的白色月季。盖提亚记得这个品种叫“Infinity”，无限永远。
他无由来地想起马里斯比利，想起曾经看到过的那份检查报告。莫名的愤慨瞬间充溢了他的意识，让他一时间无所适从。
但是有些结局依然如期而至。
盖提亚进行全息投影的时候，马里斯比利像是早就预感到一样睁开了眼。他的脸色现在更加惨白了，活像是一张没有血色的白纸。旁边的生命维持装置跳动着监测数据。
“晚上好，盖提亚。”他像往常一样向盖提亚打招呼。
盖提亚皱起眉，红瞳自上而下俯视着马里斯比利，想要从这个外壳中看出那些隐藏的本质，“你要死了。”
“人总是会死的。”马里斯比利露出微笑，他撑起身来，靠近盖提亚，“就算是罗马尼最终也会离开。”
他确实什么都不在意，甚至连面对死亡的时候也一样。盖提亚感到愤怒，他咬着牙努力压抑着几近破壳的某种冲动。
马里斯比利看着他的表情变化微扬嘴角露出笑意，伸手探向旁边的生命维持装置，“而你和所罗门也终将经历这一课。”
“你想干什么！”盖提亚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岩窟王的模拟人格已经表现出计划预期的成果，确认可以进行独立自主的运作。”
马里斯比利的双眼带着某种穿透力，他望着盖提亚，同时也越过他看到某个可能的未来。
然后，他突然用力拔掉连接在身上的生命维持装置，刺耳的警报声立刻充溢整个医务室，“而我期待罗马尼最后的成果。”
忘却の庭院 